十一黃金周過去了。

在台灣我算是從事旅遊業吧。上星期剛回台北時,朋友就跟我說:「我希望這十天快點過去,每年這十天我都覺得好痛苦。」我笑笑:「啊…對呀,也是。」

這十天裡我只工作了七天。

有一天,有一對情侶來住。幫他們check-in的不是我,但晚上他們回hostel時,剛巧換我值班。我們的hostel分兩幢,就在隔壁而已,A到B用走的還不到30秒。他們一人住A幢的單人房,一人住B幢的雙人房。大概他們中午來check-in的時候,房間還未好,所以同事只帶他們到A幢的單人房放行李。

晚上我帶他們到B幢時,男的把A幢單人房的鑰匙給我,以命令的口吻道:「幫我把房間裡的白色行李箱拿出來。」無奈。把行李箱提到門口後,「有沒有反鎖?」無語。到B幢雙人房後,「我的鑰匙給我。」手持兩串鑰匙的我,隨手就把雙人房鑰匙給他。強硬、無禮的:「我的給我。」無名火起。拜託,Check-in時名字都寫在一起,我哪會知道你們誰住單人房誰住雙人房?男的沒有停止過唸我:「我們的房間為什麼不在一起,你們這安排太差了。為什麼不是相鄰的房間。」當過客服的我,還是得沉住氣,不慍不怒地回應:「我們房間都很滿,你們訂的時候就只剩這兩間,其他客人都比你們早訂。」

事後,同事笑言:「你們國家的人哪。」我笑笑,心裡其實好難受。

有一天,有三位客人來住。他們以同一位的名義訂房,但三位都於不同時間到達,而且分別由三位同事check-in,其中一個是我。因為前兩位到的客人都沒有跟同事說好是要三人一起付還是分開付——根本連他們當事人自己也毫無共識,結果出現了一點小狀況。

其中一個男生兇巴巴的來找我:「你們收錯錢了!」我才剛接手這單子,只好說:「稍等一下,我先幫你問一下。」可是他完全沒在聽。「現在是你們收錯了!」幸好我也不算太笨,不消一分鐘便搞清了狀況。「好我知道了,我們現在一個一個來,所以是你付清了,另外兩位未付對嗎?」「什麼我付清了未付的,我告訴你是你們收錯了!收多了!」「好,好,我明白。我們先一個一個搞清楚好嗎?所以是…」「都說是你們收多我了!」兇什麼兇,兇個屁啊?你兩位朋友都沒作聲,他們都未答話,你吵什麼?當過客服的我,還是得沉住氣,不慍不怒地回應:「好的,明白。不好意思因為剛剛你們分開check-in,所以有點小狀況,現在搞清楚了。我先退$55台幣給你好嗎?其他兩位未付的我一會再弄。」

事後,同事A來拍拍我肩膀:「辛苦了,可憐喲。」同事B說:「你好勇敢,我還擔心你會亂了起來。怎知道你還那麼冷靜!」我笑笑:「我們國家的人嘛。何況我好歹也當過客服啊。」心裡其實好無奈。

有一天,有四個廣州女生來住。我一直都聽到整幢hostel中廣東話橫飛,可是我一直都沒有讓她們知道,我會廣東話,我是香港人。跟她們說話時,我都講國語。還好我口音沒有很重,而且她們不像台灣人一樣能輕易分辨出香港人的口音,所以她們一直都不知道,我是香港人。

直到她們離開前的那一夜,其中一個與我閒聊起來,問到我幾歲,之前在哪裡唸書,我只得答:「呃,香港…」再聊,她當然就知道我不是從台灣跑到香港唸書的台灣人,而是在香港土生土長,現在只是來台灣度假的香港人。「唏!咁做咩我地唔講廣東話呀?」然後她和她的朋友,整夜以廣東話和我聊天。

事後,我跟台灣朋友說起這件事。「我一直都知道她們是廣州人,我們可以講廣東話,可是,我就是不想講…我知道我一講,她們就會覺得我是自己人。我知道我這樣想很壞,可是我真的不想跟他們變成『自己人』。」朋友笑了:「好可憐,可是你這樣講好好笑。」我笑笑,心裡其實好矛盾。

寫這篇的時候,是中華民國101年10月10日,國慶。台灣朋友在臉書祝中華民國生日快樂,香港朋友也在臉書說寧可當10月10日是國慶、以中華民國為榮云云。

我到底屬於一個怎麼樣的國家?我是香港人,我持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護照沒錯,行政治上、政治上,我算是中國人沒錯。

可是,中國…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國家?

說實話我們實在不太喜歡陸客——縱然我們自己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很好的內地朋友。我也跟台灣朋友討論過,其實品格、質素都真是很個人的事,橫蠻無理的歐美客我也遇過,討厭、不懂尊重人的香港人我在上一份工作也見識了不少,只是無可否認地…大陸質素差的人比例上是蠻多的。

然而除了整體人民質素之外,是什麼令我們這群「屬於」這個國家的人不願承認我們屬於她?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國家…

廿三條、小圈子「選舉」、國民教育、深港合併、議會建制化,還有很多很多…讓我們香港人心好慌。

最近在看Barbara Demick的《我們最幸福》Nothing to Envy),我好難過。心裡有一些難以解開、難以解釋的結,這些到底是什麼政權?

生於香港、長於香港,我們享受過自由,我們知道的太多。50年才過了15年,我們慌了。

我聽過一些話,說香港人以前就是太安逸,現在才知道要擔心、要反抗,都已經太遲了。事實上,面對這樣一個政權,面對這些從無為我們著想過的掌權者,我們可以怎樣?

近期也喜歡讀胡晴舫,在她最新著作《第三人》的序〈背德者的咕咕鐘〉中有這麼幾段:

「道德應該複雜,某些時候根本無解,因為道德其實是髒的。當你把一大堆來源不同的水滴全集在一起,你得到的並不是一桶清澈見底的純水,卻是顏色渾濁不明的汙水。人們帶著各自的欲望、生存的掙扎,在社會這塊公共區域打滾,就像河水奔流向海總免不了夾雜泥沙,大雨落到街面一定會混雜灰塵,從來不可能純淨,也不該純淨。

所以,混沌之世,究竟如何安身立命。

道德的變化,讀出人類的思想史,記載了歷來人類想要正確生活的努力。我們透過思索,去形塑道德,進而建造社會倫理,企圖在眼前迷霧中辨識出一條可行的道路。一個人只要活著,就無法放棄思索。因為無論活在任何時代,思想都是唯一的道德羅盤。

當回頭看我自己的寫作之路,我發現我也只不過在做一個『人』的本分,那就是思考。我思,故我在;我在,故我思。」

我始終堅持,思考之前要有材料。所以我在台灣一直看書。我沒有剩下很多盤纏,但《第三人》,我想我還是得買來讀一讀。

又想起龍應台於大陸廣為流傳的〈(不)相信〉——

「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,後來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。

曾經相信過愛國,後來知道『國』的定義有問題,通常那諄諄善誘要你愛國的人所定的『國』,不一定可愛,不一定值得愛,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。

曾經相信過歷史,後來知道,原來歷史的一半是編造。前朝史永遠是後朝人在寫,後人永遠在否定前朝,他的後朝又來否定他,但是負負不一定得正,只是累積漸進的扭曲形移位,使真相永遠掩蓋,無法復原。說『不容青史盡成灰』,表達的正是,不錯,青往往是要成灰的。指鹿為馬,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勝利的。

曾經相信過文明的力量,後來知道,原來人的愚昧和野蠻不因文明的進展而消失,只愚昧野蠻有很多不同的面貌:純樸的農民工人、深沉的知識份子、自信的政治領袖、替行道的王師,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蠻,而且野蠻和文明之間,竟然只極其細微、隨時可以被抹掉的一線之隔。

曾經相信過正義,後來知道,原來同時完全可以存在兩種正義,而且彼此抵觸,冰火容。選擇其中之一,正義同時就意味著不正義。而且,你絕對看不出,某些人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機熱烈主張某一個特定的正義,其中隱藏著深不可測的不正義。

曾經相信過理想主義者,後來知道,理想主義者往往經不起權力的測試:一掌有權力,他或者變成當初自己誓死反對的『邪惡』,或者,他在現實的場域裡不堪一擊,一下就被弄權者拉下馬來,完全沒有機會去實現他的理想。理想主義者要有品格,才能不被權力腐化;理想主義者要有能力,才能將理想轉化為實踐。可是理想主義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,幾希。

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,有些其實到今天也還相信。

譬如國也許不可愛,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。譬如史也許不能信,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。譬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,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。譬如正義也許極為可疑,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。譬如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,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。」

國也許不可愛,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。
史也許不能信,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。
文明也許脆弱不堪,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。
正義也許極為可疑,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。

趁我們還有自由,我希望能知道更多。要讀更多、想更多。

在香港的朋友,10月17日學民思潮的《全民覺醒‧栽種未來》重返公民廣場晚會,你會出席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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